踏着山径上尚未蒸散的露珠采摘嫩叶
发布日期：2025/7/8 11:15:57 访问次数：6202
滂沱雨幕籠罩著城市，彷彿天地間只餘下這一片喧囂。我獨自坐在祖傳的舊茶莊裡，聽著簷下雨水滴落，敲打著早已破損的銅盆，聲聲如針尖刺心。祖父已臥病數日，氣息微弱，而這承載了家族百年榮辱的老茶莊，也如同風燭殘年的祖父一般，搖搖欲墜。窗外，林立的高樓霓虹刺目，與這間昏黃燈光下堆滿舊物、瀰漫著陳年茶香的破敗茶室，儼然兩個世界。親戚們輪番登門，勸我賣掉這道沉重的老店，去擁抱那個流光溢彩的新世界。
「默兒，守不住的……」祖父枯瘦的手緊緊攥著我的手，長滿茶漬的指節微微顫抖，眼神卻如古井般深邃，「茶味是熬出來的……人也是。」話音未落，他再次陷入昏沉。這句微弱卻沉甸甸的囑託，如驚雷炸響在我心間，也如一枚楔子，深深釘入了我靈魂深處，在混沌中鑿出一線微光。
祖父病倒後，茶莊的生意更冷清，如同秋後落葉，無人問津。我默默收拾著散亂在角落的書籍、泛黃的帳本，拂去厚厚塵埃，一本墨跡斑駁的手抄筆記赫然顯露。翻動脆弱的紙頁，「茶需九蒸九曬，人需千錘百煉」的字跡撞入眼簾——祖父的箴言如驚雷炸響，又似燭火照徹暗室。原來他一生沉靜背後，藏著如此千迴百轉的磨礪與無聲的堅守，這無聲的訓導，似無形的手將我推向了那條孤寂而古老的道路。
於是，我毅然決然地紮進茶的世界。拂曉未明，我便背起竹簍，踏著山徑上尚未蒸散的露珠採摘嫩葉，指尖沾染上草木的清氣；夜深人靜，我獨守古灶，憑經驗感知火焰在爐膛裡的每一次呼吸跳躍，汗水浸透粗布衣衫，茶香卻悄然浸透我的靈魂。揉捻、發酵、烘焙……每個步驟都需耗盡心神，容不得半分虛假。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，我在幽深茶室裡重複著這些被時代遺忘的古老動作，如同僧侶打坐參禪，獨對天地，四壁無聲。光陰在指間流淌，十年光陰如茶湯，在無聲的沸騰與沉靜中悄然蒸騰消散，只餘下掌心厚繭和眉宇間那抹沉靜的痕跡。
十年後，城市擴張的巨輪終於輾至這方殘存的舊夢。開發商陳總攜人登門，目光掃過斑駁茶桌與粗陶茶具，嘴角噙著毫不掩飾的輕蔑：「林老闆，這堆舊物，該讓位給新樓了。」他的聲音在狹小茶室裡嗡嗡迴盪。
我默然無言，只取出一餅深藏十年的茶，置於粗陶壺中。沸水傾注，茶香竟似有生命般騰躍而出，凝而不散，如薄霧瀰漫；茶湯漸成溫潤的琥珀色，清亮得彷彿能映照人心。我手腕輕轉，執壺低斟，水流輕緩如溪，注入陳總面前的小杯，動作流暢如溪水行過山谷，正是茶道中「關公巡城」的從容風骨。
陳總初時眼神依舊冷淡，他隨意端起杯盞，淺淺啜飲一口。瞬間，他身體微微一震，目光凝滯在杯中琥珀色的茶湯裡，似有微瀾乍起。再飲一口，那醇厚飽滿的滋味竟在舌尖徐徐綻放，如春日暖陽融化冰雪，又如古寺鐘聲撞開塵封心門。他喉頭微動，竟彷彿看見兒時巷口那棵開滿白花的老槐樹，聞到母親灶台間升騰的米香……他執杯的手開始顫抖，目光由驚異轉為沉溺，最終竟有淚光在眼底悄然浮動。他忽然放下杯子，聲音低沉如自語：「這茶……這茶裡有故事……」他猛地抬頭，聲音穿透茶室：「停！拆遷……停下！」
此刻，窗外雨歇，一縷久違的陽光正奮力刺穿厚重雲層，斜斜傾瀉而下，不偏不倚照亮了牆角久違的陽光正奮力刺穿厚重雲層，那個斜斜傾瀉而下，不偏不倚照亮牆角的舊光穴我靜靜立於茶案之後，案上那杯琥珀色的茶湯，無聲地倒映著屋樑上經年累月熏染的深褐茶痕，彷彿歲月深處沉埋的星鬥，此刻正藉由這一盞澄澈，幽幽地、執著地，重新發出光來。
十年沈潛，並非在時光裡鏽蝕自我；而是將靈魂如茶葉般投入歲月滾燙的熔爐，以沉默為柴薪，以專注為爐火，熬煉出足以穿透塵埃與喧囂的香醇。當深藏的微光終於掙脫幽暗的壺腹，傾瀉而出時——那瞬間的明亮，足以讓所有俯視的傲慢垂下頭顱，讓遺忘的時光重新開口言說。
